回响

予你朝与暮

part1.烈日


  这是安欣调离岗位的第三个月。


  他已经能熟练的应对交警这项工作,偶尔还能在指挥交通的时候看一看路边电线上跳来跳去的鸟群,这是他工作时短暂的休息时间。


  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做一名交通警察,每日对着川流不息的车流,看着日升日落,打发完一生,也挺好,如果他没有那么多的必须要做的事的话。


  他是安欣,他身后有李响,他不知怎么牺牲的战友,有曹闯,他不明不白死去的师父,有那么多被黑暗掩盖的真相……他不甘心,真不甘心,就这样指挥一辈子交通。


  他在烈日下,在马路中央,以最标准的姿势,做着每一个指挥的动作。胳膊酸了,腿也麻了,汗水不断打湿衣衫,到了可以休息的时间,安欣还在以近乎自虐的方式留守在岗位上。


  他觉得这样很好,时刻提醒着他,未来的路可比这难得多。


part2.微风


  小五总是很慢。


  她说话慢条斯理,走路不急不徐,在总是着急忙慌的刑警队里多少显得有些另类。小五却从不这样觉得,她认真的做好手头的每一项工作,哪怕加班到深夜。


  毕竟,比熬夜,她还没输过。可随着当初一起熬夜的同期,走的走,散的散,剩下那么些谈不来的,她又渐渐地不喜欢熬夜了。但谁又能对工作说不呢,所以她还是不喜欢的继续熬着。


  熬着熬着,她就熬成了同事口中的工作狂人、大龄剩女了。工作狂人也就算了,大龄剩女是怎么回事?小五心里唏嘘,在她心里,谁是被剩下的还不一定呢。


  她胡思乱想着,又一次推掉了领导安排的相亲,这让郭局长很头疼,在他看来,局里好像又多了一个不稳定份子。


part3.蝉燥


  秋天的知了卯足劲的不想让人安静。


  安欣揉揉耳朵,满耳朵的“知了知了”声让他都看不清这张纸上具体的内容,他抖着手,啪的一下合上请柬,大大的烫金双喜再次强势的宣告他的存在感,终于让他在满脑子的知了声中扒出一丝理智。


  他拿出手机,来来回回划几遍,不小心拨通一个号码。


  “安欣,有什么事吗?”对方说话还是不紧不慢的。


  没想到电话这么快接通,想挂掉已经来不及,安欣握着手机,讪讪道:“那个……小五啊,我、我打错了。”


  “哦。”


  对方听起来并不意外,安欣刚想说,那没事挂了吧,电话里又徐徐传来声音,安欣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。


  “那个……安欣啊,以前咱们局里的杨健要结婚了,这事儿你知道吧?”


  这还用说吗?请柬都在他手里呢,虽说是从新娘那边拿到的,安欣又一阵窒闷。


  他耐着性子,缓缓道:“然后呢?”


  “我的意思是,你要是不方便去,我可以帮你带份子钱。”


  对方的语速慢的像蜗牛,慢慢驱散了秋蝉聒噪的知了声。


  安欣憋着的那股劲终于松开,觉得小五可真是一场及时雨。


part4.藏匿


  小五和杨健并不熟,关系也没到想随份子的程度,但她还是去了杨健的婚礼,带回了两盒包装精美的喜糖。


  “新娘挺漂亮,仪式也挺隆重的。”她随手剥开一颗糖,扔进嘴里,又去拿下一颗。


  “那,挺好…挺好…哈哈。”安欣躺在病床上,挂着点滴,对着那盒包装精美的喜糖,多少有些惨凄。


  小五把手中的那颗糖扔给他,慢吞吞道:“杨健会对她好的,你就放心吧。”


  安欣终于装不下去了,卷过被子捂住头,闷声大哭。


  小五坐在一边,按住他那只正输液的手,喊道:“医生,拔针。”


  小五把安欣送回宿舍的时候,着实愣了好一会儿,安欣的屋子几乎什么都没有,简洁的可怕。


  她慢条斯理地把医生开的药归置好,又逐条告诉安欣药怎么吃,把一切交代完了,就该回去加班了。


  到门口又想起,是该交代他注意秋老虎,可别又做出秋天中暑这种稀奇事。她想着,转过身,正好撞上了走太快没来的及刹车的安欣。


  她捂着被撞疼的鼻子,顿了一下,幽幽道:“安欣,你是这么谢我的呀?”


part5.无声


  安欣好像触摸到了世界的另一个维度,从孟钰结婚之后。


  他把小五捎来的那份喜糖珍而重之的收好,踏出门时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。


   在已经决定好的道路上,再没有什么能使他动摇,使他软弱,这个世界的喧嚣陡然离他远去,如今,他一腔孤勇,无比坚定和踏实。


  他站在马路中心,渐渐摸索到这座城市隐匿的脉搏,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处,敏锐的捕捉到华灯霓虹背后的另一种城市生态。


  陆寒常来找他练摊儿,两个人吃着街边的大排档,一坐就是深夜,这种人间烟火气儿让安欣觉得很亲切。陆寒也慢慢变成一个“老资历”的刑警,有时安欣瞧着他,觉得这个徒弟,又像他,又像李响。


  可是从某一天开始,陆寒再不来了。安欣想到那天晚上徒弟的话,坐在大排档的摊上,连闷了三杯白酒。陪着他的,只有小五。


  是小五告诉他陆寒失踪了的。


  安欣说不出话,小五也说不出,两个人噙着泪,闷不作声的喝完了一瓶白酒,而后各自回家,睡觉。


  睡醒之后,安欣好像更沉默了,也好像更懂世故了。


part6.暗香


  小五被下了最后通牒。


  小五妈态度十分坚决的通知她,今天晚上,去相亲,并且十分贴心地补充,已经问过她领导了,今晚不用她加班。


  这是想逃也逃不掉了,小五哀叹一声,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换上了老妈给准备好的衣裳——一件在她看来好似花蝴蝶一般的连衣裙。


  换好之后,小五妈还觉得不够一般,又带着她去化了妆,做了造型。


  “妈,这也太隆重了吧,不合适。”小五试图做最后的反抗。


  小五妈一巴掌将她拍在座位上,一边示意化妆师动手,一边絮叨:“我跟你说,这次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!你都多大岁数了,这次要再不成……”


  小五眼睛一亮,“再不成会怎样?”


  小五妈翻了一个白眼,对自己这油盐不进的闺女很是无奈,想了想忽而神秘道:“不会不成的。”


  一句话把小五搞的一头雾水,不免又在脑海中将相亲对象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。


  一米八的个头,海归硕士,有房有车,父母还有正式工作。


  以她如今的条件和年龄,这配置堪称优越,就算她看上人家,人家能看上她吗?所以,她老妈哪来的自信? 小五无语。


  再想问,老妈却什么也不肯说了,只是告诉她,“去了就知道。”


  她带着一肚子疑问过去,然后吃了好大一惊,她的相亲对象居然是小时的邻家哥哥。


  “好久不见,小五。”对方说话还是那般慢条斯理,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般优雅优秀。


  小五久违的感到有些局促,似乎又感受到了小时候被“别人家的孩子”支配的恐惧。


  她笑笑,“你说我妈她挺神奇,你们家都搬走那么久了,联系方式也换了,我妈也不知道从哪儿找的联系方式。”


  “是我找到的李阿姨。”对方笑笑,什么意思不言而喻。


  小五不局促了,小五很尴尬。


  她有些后悔,吃完饭不该来公园散步,该去看电影的,至少不用担心交流的问题。


  她绞尽脑汁的想着怎样才能体面的向父母交差,目光触及不远处的凉亭,忽而惊道:“呀!安欣,他怎么睡这儿呢?不怕蚊子咬啊?”


part7.陌上


  安欣的叔叔安长林回来了,以京海市的政法委书记的身份。

  

  虽然他并没有刻意为安欣做什么,但安欣还是觉得,交警队同事对他的态度变了。


  说不出什么滋味,现在的安欣也不会因为别人说他是安长林的侄子而有什么情绪,但他还是又回到了当初和孟钰分手的那个凉亭。


  这么些年,每当他难以抉择或者有所动摇时,他都会回到这个亭子。太多的现世安稳拉扯着他放弃,但这里会提醒他,为了正义和真相,二十多岁的安欣曾经失去了什么,放弃了什么。


  想到过去,他才有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。


  扫黑除恶专项整治行动开始了,巡查组来了一轮又一轮,这次的巡查组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?他该相信吗?要把手中的证据交出去吗?


  他闭眼想着这些,耳边冷不丁的响起一声惊呼,是小五,大晚上的她在这干嘛?


  他睁眼,看见小五站在不远处,她的身边,还站着一个男人。


  “这是?”安欣慌乱起身,有些惊疑不定。


  “啊,一个朋友。”小五笑的眉眼弯弯,旁边的男人也笑着向他问好,一派大方得体的模样。


  安欣头一回看见小五盛装打扮,美的几乎让人认不出。他心思一转,随即了然,这是小五的男朋友。


  这个认知,让他心里有些闷,大概是小五陪他太久了,以至于陡然间让他有种被抛弃的错觉。


  小五离开后,安欣失眠了。他思来想去,决定只提交一部分证据,暂且观望。


  没过多久,京海市便打掉了一个黑恶势力团伙,立功的人里便有安欣。再没过多久,安欣的调令下来了,他将离开交警队,去往市公安局的宣传科,担任科长。


  又回到市局,很多老同事嚷嚷着要他请客。安欣很是痛快的大手一挥,订了包厢和大家不醉不归。


  是真的不醉不归,散场时安欣醉的一塌糊涂,其他人也大都脚步虚浮,在场的唯一还算清醒的小五便被大家委以重任——将安欣送回宿舍。


  多少是存了撮合他俩的意思,可惜两个当事人都不在意。


  安欣虽然喝的很醉,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。他斜斜的靠在小五身上,瞧着小五费劲吧啦地扶着他往前走,忽然笑道:“小五,我升职了,开心吗?”


  小五一顿,继而摇摇头,她继续费力的扶着他,似是叹气般慢慢说道:“安欣,你不想笑的话,其实可以不笑。”


  “我怎么不想笑了?这可是升职啊!多难得的事儿,我多开心啊,我可开心了。”安欣大声笑着。


  小五不接他的话。


  安欣笑了一会儿,眼泪就无声地掉下来。他转过身,将下巴搁在小五的肩膀上,喃喃道:“师父走了…响儿也走了…陆寒这小子走的竟然比我还早…就剩下我,就剩下我…”


  小五沉默一瞬,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宛如安慰小朋友般温声道:“别哭了,不还有我呢吗?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


  安欣升职了,但是他并不开心。他不知道,这条路他还要走多久,他等的真相,什么时候才会来。


part8.莲灿


  小五是一个加班狂魔,哪怕是调到相对来说不那么忙碌的宣传科,也依旧如此。


  整个宣传科能和安欣比加班的,恐怕只有小五。


  有一次安欣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问她,像她这样加班不怕男朋友有意见吗?


  当时小五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,满是茫然的看他,安欣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。


  一场误会而已,小五并不放在心上,她没事依旧该加班加班,做整个市局的劳模。


  不止一个人跟她说,小五,那么拼干什么呢?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,是时候该成个家了。


  成家?小五不是没考虑过,但是她有点拗,她只想和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成家。但她喜欢的那个人,脾气和她一样,心里盛了太多事,大概从来没有考虑成家的事。


  小五家对门搬来了一个新邻居,是个已经退休的骨科医生,据说非常擅长推拿按摩。


  小五听说后,终于不肯主动加班了,她要留更多的时间学习按摩。


  老爷子人很和善,教的也仔细,为人也很是清高正派。有几次小五提着礼物过去,想要好好感谢一番老先生的细心教导,都被他严词拒绝了。


  按照老爷子的说法,退休后他也没什么事做,有时急的慌,小五找他学习,也算是让他过了把工作的瘾,这算是各取所需。


  但是小五很不好意思,好在她很快找到了突破口——他孙女,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。老爷子一家算是高知家庭,他自己是医生,老伴是大学教授,儿子据说在外打拼,没听到什么关于儿媳的事儿,大概是离婚了。


  他退休的早,老伴又反聘回了学校,只剩他带着小孙女,小五没事儿便也帮他带带,也算是感谢。


  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晃过去,不知不觉,小五也长了白发。


part9.峥嵘


  小五拿到申请许可的那天,安欣特地来了一趟她的办公室。


  他靠在小五办公桌前,磨蹭半天,终于在小五不耐烦的目光中,吞吞吐吐的开口,“那个…小五啊,你怎么忽然想到来宣传科了呢?”


  两人是同期,又都没有成家,这么些年,明里暗里想撮合他俩的人可不算少。一开始安欣还觉得是不是小五的意思,可小五见他总是坦荡荡的,他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。


  后来大概是看两人实在没什么成家的意思,这事儿也就没人再提。可是只要有机会,他们还是把他俩往一起推,就比如上一次喝醉了,那么多同事呢,偏就让小五送他回去,什么意思后来他想想也明白了。


  可小五看起来似乎毫不知情,于是他也就不便点破,尽量坦坦荡荡的和小五相处着。可他的心里又像憋着劲似的,总有那么点不舒服。


  问是不能问的,他如今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,还怎么问呐,无论小五有没有那意思,都不是安欣能回应的。所以,干脆就这样处着。


  但小五的调岗申请又让他很在意,怎么偏在他到宣传科之后来呢?或许小五没什么想法,但总是这样跟着他的脚步是会惹人闲话的,安欣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小五。


  他正思索着怎么开口,一直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小五终于停住手,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安欣。“那天你喝醉了说的什么,你是不是全忘了?”


  安欣一惊,他那天喝太多,好多事儿都断片了,“所以…你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才…那个,小五啊,你知道,我不打算结婚的……”


  安欣想,这转折也真够突兀的。


  两人沉默一瞬,小五忽然“扑哧”一笑,她转着笔,看着安欣的目光含着促狭的笑意,“想什么呢?是你求着我说我们俩配合多默契,说什么工作不能少了我这样的人才,还承诺什么加班费一定给到位,我才决定过来的。”


  安欣的脸在小五慢吞吞的话语中慢慢红了个透,他愣了一会儿神,忽然反应过来,“那什么,加班费的部分是你胡诌呢吧?”


  他心里踏实下来,又夹着点失落,连他自己也说不清。他陪着小兰看电影,电影结束后站在影院门口正打算送小兰回家,却不经意瞥见小五带着个小女孩坐上了一辆白色的大众。


  以安欣尚可的视力,正好瞧见这辆白色大众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。 他不记得小五身边还有这号人,那点子失落登时又堵在心里。


  时间飞速地往前冲,再后来,巡查组来了,上面的龚开疆吓死了。在小五刻意压低的声音中,安欣隐隐觉得京海的天是真的要变了。


  蛰伏二十多年,安欣终于等到了他眼中的峥嵘岁月。


part10.朝暮


  鲜花,掌声,荣誉。


  二十年,终于在这一天划上句号。


  安欣没有觉得轻松,反倒有些迷茫,有些不知所措。他回到局里工作,并不是说他有多爱工作,只是他的人生,如今只剩下这些。


  科室里没多少人,小五还在,她盯着电脑屏幕慢吞吞地敲着键盘。动作实在不算快,他默默看了半天,只能如此评价,但小五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慢悠悠的吗?


  安欣估摸着照她这速度,怕是又得加班了。


  一觉醒来,果不其然,小五的位置灯还亮着。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衣,不用说也知道,这是小五给他披上的。


  小五总是这样,呆在他身边,润物无声般地照顾着他。比如此刻,在随口聊天时,就能顺手递给他一杯热水。


  安欣不记得接了小五多少杯热水了,她的关心总是那么自然,让他无从怀疑,只能接受。


  他捧着热水往工位上走,受了伤的胳膊因为刚才睡觉的压迫,又开始疼,他忍不住按了按。就是这个时候,小五对他说,自己刚学了按摩,要不要给他按按?


  他苦笑,“我这胳膊是陈年老伤了,不一定……”


  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”小五对他笑,眼睛亮晶晶的。


  他一顿,鬼使神差的点了头。


  这些年,想治好他这条胳膊的姑娘也有几个,但好像只有小五,让他觉得似乎真的能治好他,所以,小五对他,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?


  他难得的有些紧张,颇有些试探的开口,“小五,这么些年也没问过你,挺大的姑娘了……也该找个人将就将就了……”


  小五是怎么回答的?她笑呵呵的,语速飞快又认真,“我可不将就。”


  安欣错愕的回头,在她眼中只看到满头白发的自己。


  是啊,怎么能算将就呢?


  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都在小五的眼中,不曾离开。而如今,他也终于能打扫穹室,洒扫心宇,把那个慢吞吞地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迎进来,送给她平凡平静的余生。


  哪里还需要什么言语呢,人生有几多个日夜,又有几多个二十年呢?


  一切,水到渠成。


  所幸,这一路,他走的不快,她也总是很慢,他们还有很长的人生,可以伴彼此朝暮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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